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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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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觀源是侍奉在青帝身邊的神明,也是除了青帝之外唯一一個知道雲青存在的修道之人。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青帝布局十萬載是為了將雲青這種禍患扼殺在局中。現在他才明白,如果真想殺,那青帝早在十萬年前就該動手了。何必為她十萬年後的破命局之舉而建起天下道統,又為她能執掌道棋而顛覆天下道統。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無非就是因為想要幫她,但又逃不開神明的規則所束。

仲觀源看著雲青,而雲青則緩緩摩挲著手裏的句芒古鏡。

四周的所有神明仿佛都離他們遠去了,周圍一切物質的存在感都在淡化,消匿。這種感覺非常微妙,明明所有東西都在消失,可是仲觀源沒有感覺突兀,一切如同流水般自然而然。這是規則,是神的力量,而且是無上的眾神之主的力量。很快,不知不覺之間,仲觀源就發現道棋前只剩下他和雲青了。

雲青見仲觀源還站在她面前似乎有點訝然,她輕叩了一下古鏡,道:“司史之神啊……太皞想要留下你。”

太皞是青帝的名諱。

仲觀源感覺自己沒法動彈,也說不出話。就像十萬年前在離別宮中那樣,他只能沈默著記載那些被動蕩歲月所掩蓋的一切。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而青帝這樣溫柔的神明,從來都尊重著每一位神明的職責。他學不會拒絕史冊的窺視,更不會抹消文曲對他所犯過的一切錯誤的記載。

他曾經像現在這樣,將他對天道的違逆置於仲觀源眼前,由他書寫下來,不在乎後世的指責唾罵。可是仲觀源沒有將這些記載變成“史冊”,他是司史之神,也是司書之神,他以一個凡人的身份書寫神明的史書,然後將他們變成凡人眼裏的話本戲文。

他看見雲青再次輕叩古鏡,笑著叫青帝的名字:“太皞?”

這次從鏡中出現的不再是鳥面人身的句芒,而是一襲青色羽衣的帝君。他垂首看著那個孩子,一如十萬年前,沈默而溫柔。

仲觀源閉上眼睛,心道:大意了,早該察覺到的……

凡是神明踏過的地方皆為神路。雲青第一次進入離宮便與帶著星盤的宋離憂失散,可是在神域僅有一條通道的情況下,阿芒帶著她從水路走進了離宮。而雲青前往別館的時候,多半已經記起了很多事情,她只需要坐在那個神明肩頭,由著他往裏走,無論如何都能抵達別館。

青帝的眼中沒有神彩,但是神情怎麽看都是溫柔容忍的,他微微傾身,這樣雲青就可以輕易夠到他眉心間的靈明。

在神道被毀之後,所有神明滯留於世都必須犧牲掉一些東西,或是神智,或是力量。仲觀源無法想象像青帝這樣猶善布局的神明在失去神智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失去了生而為神的尊嚴與智慧,成為人形野獸,任人踐踏,以肉身為那個孩子遮風擋雨。

雲青擡手,輕輕貼上青帝的額頭,那點靈明瞬間黯淡下去,就像是等待了十萬年之為這一刻似的。

仲觀源覺得這樣的場面怎麽看都不真實,但是當他一閉上眼的時候,更多虛幻般的場面就開始在他腦海中輪回。

——可願為我喉舌?可願為我手足?

帝應之。

——可願為我生?可願替我死?

帝應之。

——冬天太長了。

帝默然,時序逆亂,冰雪消融,帝桃逢春。

——可以隕落了嗎?

帝入局,神道歿。

仲觀源驚惶地張開眼,正看見青帝散成柔和的蒼青色光點,消失在了虛空之間。那身羽衣落在地上,極柔的青色羽毛紛紛揚揚,如同青色的雪一般飄蕩,最後也消失在了無盡虛空之間。

雲青正看著他,似笑非笑:“會覺得殘忍嗎?”

仲觀源在心裏搖頭,不僅是覺得殘忍,還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

雲青走到了道棋面前,剛剛吞噬了碧落,之前還吞噬過黃泉,而謝遙隕落後他身上的諸道道統也已經悉數投入道棋。現在萬事俱備,她只需要執子,然後與天博弈就好了。

可是雲青沒有動,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坐在池水邊上,笑著對仲觀源說道:“把從我這裏得到的都還給我,有什麽殘忍的?”

仲觀源無言以對。

雲青掬起池中水,一點點清洗那名模糊的句芒古鏡,她說:“太皞找到我的時候,巫道剛剛敗於天道之手,我為了保下道棋傷勢極重。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也絕對不會受制於太皞。”

仲觀源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離別宮,他還從未聽過雲青說起自己在被青帝帶到離別宮之前的事情。

可是為什麽雲青要在這種時候跟他講故事?

“我也希望你記下這一切,把這個世界從開始到結束,全部都記下來。”雲青赤足探入水中,她笑起來天真爛漫,幾乎看不出幾十萬載光陰的流逝,“然後我來毀掉它,建立一個新的。”

仲觀源沈默,是被迫沈默,但也是無話可說。

“世間萬物是怎麽誕生的,你知道嗎?”雲青朝他微笑,但是沒有等他在心中給出答覆,她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是所有修行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雲青真的準備告訴他一些隱秘的話,絕不會僅止於此。

果然,她又接著問道:“那麽,‘一’是從何而來呢?”

修道界給出的解釋十分模糊,也即“道生一”。這擺明了就是句廢話,嚴格追溯而來,世間有什麽不是由道而生的?

沒有給仲觀源思索的時間,雲青自顧自地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天道五十,大衍四九。天道是整個世界的規則演化,而大衍則世間萬事萬物的演化,從天道到大衍,其中有一個缺漏。”

天道五十,大衍四九,從天地到萬物,缺漏的是“一”。

然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因果相連,幾乎完美的解釋。

可是圓滿的天道為什麽突然產生“一”這樣的缺漏?

“明白了嗎?”雲青溫和地問他,可是仲觀源沒有一點頭緒。

雲青等了一會兒,搖頭嘆息道:“天道原本是圓滿的,可是我逃出來了,於是它就變得不圓滿。而正是因為我逃出來了,才有萬物演化,生生不息。”

她就是“一”,和碧落黃泉一樣不在大衍之數,脫離了道棋的存在。

雲青平靜地告訴他一件又一件驚天動地的秘聞:“也是我竊取了道種,帶來了天啟。”

仲觀源震驚之餘突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為什麽?”

既然她是天道的一部分,那麽為什麽幫著修道者對抗天道?既然她都要幫著修道者對抗天道了,為什麽還斬落碧落黃泉,扼殺修道者最後的希望?

“我沒有幫著修道者對抗天道,也沒有幫著天道對抗修道者。”雲青保持著平靜而溫和的笑容,“你們從來沒有想過嗎?這個世上存在著希望你們兩方都覆滅的第三方。”

仲觀源剛剛是不能說話,現在是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有點腿軟。

“請記下這些事情。”

雲青的話讓仲觀源記起自己的職責,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為什麽被留在這裏的。他記得雲青一直都是個孤僻的人,比起讓眾神一起圍觀她的種種壯舉,她更希望自己安靜的完成這一切。可是青帝選擇了讓仲觀源留下,為了記載,為了一個世界的終結與另一個世界的開始。

“它……”雲青往天上指了指,“一直想把我弄回去。”

“世間萬事萬物都是趨向圓滿的,沒有什麽能容忍殘缺,天道特為尤甚。相比起天道那個龐然大物,我太弱小了,所以我開始尋求一些來自大衍的支持。我將道的種子交予凡人,讓他們體悟天道,讓他們渴望天道。嗯,沒錯,那是世界上的第一個道統,巫道。”

雲青有些無聊地揚著水花,她說:“比起現在這些擁有完整傳承的道統,巫道實在是太稚嫩了,我花了很長時間幫助他們。等我差不多造出道棋,並且為道棋聚好棋子的時候,我便為他們執子弈天。那次很成功,天道對我沒有防備,由入道走向合道的路被我打通了。”

而這時候,她的布局才剛剛開始。

“你知道的,修行者合道之後就可以開始盜天。”雲青把眼神從水紋中抽出來,溫和地看向仲觀源,把接下來的事情娓娓道來。

這麽一來修道者可以在增強自己的同時削弱天道,可是雲青高估了修道者,或者說,當時的巫道確實不太成熟。他們沒能在合道之上走出多遠,從天道那裏奪掠的力量也微不足道。而這時候世上已經出現了太多的盜天者,再增加下去遲早會招致懲戒,那時候可沒有聖人這樣的好東西。

仲觀源將她所言的每一字,每一點細微的神色變化都謹記於心,他喃喃道:“所以你開始了第二次弈天。”

同樣是修道界發展史,但從雲青口中聽來卻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她開始準備第二次弈天,但是在弈天之前巫道就觸發了天譴,被她小心呵護了無數年的巫道眨眼間就消失了。這次巫道滅亡直接連累了她和道棋,那時候的雲青並不強大,她具有天道的某些特質,但是比天道還差得遠。她為了保下道棋身負重傷,而正是因為道棋的留存,道種才沒有完全還於天道。

這些道種又一次散播下去,在雲青重傷不愈的時間內,迅速發展為神魔兩大道統。

當時的神明之主就是青帝,他在神魔之道走向繁盛的時候看見了如巫道般的盛極必衰之景,於是開始找尋對策。他找到了殘缺的道棋,甚至想辦法帶回了守在道棋附近養傷的雲青。

“太皞是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對手。”

雲青這麽說的時候仲觀源還以為她在嘲諷,可是事實上她的表情很認真。

“他找到道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想辦法把我放回去。”雲青笑了笑,眼中一片冰冷,“這才是使用道棋的正確方法,比起幾十萬年那些都認為道棋是用來對抗天道的蠢貨,太皞實在是難對付多了。”

雲青是“一”,是天道所不圓滿的部分,也是大衍比之天道所缺失的部分。只要將她重新放回局中,那麽道棋就可以達到真正的圓滿了。圓滿的道棋對抗不圓滿的天道,修道界受天道所制的時代會被終結,但是那些“還道於天”的悲劇也不會再出現。

一切的一切又會回到最開始的正軌,世間萬物都平靜地生活在天道的哺育之中,但是絕不受制於它。

大衍之內,沒有爭端,沒有征伐,唯有屬於有靈之物的自由。

“我沒有答應。”

雲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仲觀源差點暈過去,感情當年青帝找到重傷無反抗力的雲青之後還客客氣氣地問了她“你要不要回道棋上去”啊!這怎麽可能答應!

仲觀源沒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青帝對雲青一直有點不正常。已經把她的性命捏在手裏了還要放開,已經布好了十萬年的重重殺局最後竟然還以自己為代價留了後路,青帝真的是瘋了。

這之後的事情仲觀源已經很清楚了,青帝建起了離別宮,將雲青和道棋都藏在裏面,每天想的就是怎麽增進情感好說服她回道棋之上。可是雲青已經忍不了了啊,神魔之道也在走向“還道於天”的結局,她必須在此之前從青帝手裏拿回道棋,脫離束縛。她甚至想好了殺掉黃泉碧落之後怎麽用這些棋子與天道對弈。

可是青帝不放手,雲青覺得他有哪兒壞掉了,那時候的青帝就算看著神道消亡都不願意放雲青離開離別宮。

“青帝大概是舍不得吧……”仲觀源在離別宮見證過這段歷史。

他記得凡是那孩子開口要求過的一切,青帝全部都會為她辦到,凡是那個孩子厭惡的一切,青帝全部都為她毀掉。

那個孩子只說了一句“黃泉成子”,青帝就親自入局,為她擊殺黃泉。雲青趁他離開離別宮的時候試圖逃之夭夭,可是道棋為青帝神力所鎮,她沒法拋下這個對自己至關重要的東西離開。

仲觀源記得斬落黃泉之後青帝好像還清醒過一段時間,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天道懲戒降臨了。

青帝親自與天道對弈,不敵,但是他以大神通保下了道棋和神道諸神。雲青則再一次因為道棋受損而重傷昏迷,青帝即便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也沒有嘗試把她放回道棋。

他維持著這點理智做出了很多非常有遠見的事情。

他建起葬雲天宮,告訴侍棋人如果雲青試圖執子就把她推入道棋。

同時他又建起了另外六大聖地。那時候的青帝已經意識到不能將道統集中起來,應該將它們以更為分散的方式保存。他還想出了遮蔽天道、規避懲戒的辦法,他為每一個道統扶植起聖人,並且教會他們“為道統生,為道統亡”。

如果這些道統發展下去,那麽在十萬年之後肯定會強大到史無前例的地步。而那時候再將雲青歸入道棋,修道者突破天道掌控是勢在必行的。

可是青帝在這樣的殺局裏還留了後路。

他利用道棋篡改命格,讓雲青以黃泉的身份受夭闕塔保護。他在每一個道統都留下了一件祭器,這些祭器都附著著雲青的記憶與力量,每前往一個聖地就能大大縮短了她從重傷中恢覆的時間。他覺得不夠,於是在做完這一切之後自毀神智,強行將自己與雲青的生命連接起來,藏匿於句芒的表皮之下受她驅使。

就連最後那點靈明,也交給她作為棋子。

“我還是覺得殘忍。”仲觀源忽然想起來最開始雲青問她的事情。

“是麽……”雲青從池水邊站起來,仲觀源看見她那身單衣的下擺已經被浸濕了,就連發梢都帶著水淋淋的光色,“二十萬年前我想的是如何逃離天道掌控,十萬年前我想的是如何逃出離別宮,現在我想的則是——”

她朝仲觀源笑了笑,站在道棋邊緣,話音戛然而止,仲觀源看見她如飛鳥般縱身躍下!

浩蕩天道間沒有激起半分波瀾。

迄今為止最強大的道統們被投入了道棋,黃泉被投入了道棋,碧落也被投入了道棋,就連從遠古時代開始就缺漏了的“一”也重新回歸道棋之上。

自天啟以來最為強大的一股力量匯聚在了一起,而承受了整整十萬年修行者奪掠的天道則開始試圖奪還屬於它的那部分力量。天道正處於最虛弱的時期,承受諸道索取是其一,新世界初辟時大量規則被占用則是其二。修道者“最強”的力量與天道“最弱”的力量碰撞在了一起,天道在重新奪回“一”的過程中遭受反噬。

一瞬間,仲觀源看見天地之間升起不可名狀的混沌,遮蔽道與規則,遮蔽萬物的生滅枯榮。他感覺意識變得遲緩,最後甚至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一切仿佛回到了開天辟地之前,別說修道者,就連天道規則都是不存在的。

而這混沌之中忽然產生了一點靈明。

黑沈沈的眼睛睜開了,誕生於混沌之中的主宰者以沈靜而溫和的目光為混沌未開的新世界寫下第一條法則。

——天道已全,她即天道。

她不會跟天道犯同樣的錯誤,修道者再也無法從天道這裏得到什麽了,修真界毀滅了。

而這個屬於她的世界開始了一場真正的變局。

世間道種皆被收回,取而代之的是受混沌聖主控制的靈根。無法入道就不會有道種,沒有道種就看不見規則,就無法孕育道軀,結出道果,更毋論合道歸一。世人探索規則的權利將被剝奪,混沌聖主以強大的力量替代了強大的心靈。她將力量嚴密劃分,精確控制,每一分力量的增長都通過靈根反哺天道。

諸道消亡,天下一統。

道法盛世,亦是道法末日。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看見道了,可是世間人人認為自己是修道者。

到頭來,淩駕青雲之上的,也不過她一人而已。

番外 青帝

《懸銘記·青帝本紀·桃夭篇》

青帝有些變了,這點在巫道消亡之後表現得尤為明顯。

文曲不明白究竟需要怎樣的力量才能讓一個道統在一瞬間完全消失,不留下一點痕跡,他覺得身為碧落之主的青帝做不到,而那位黃泉之主也是做不到的。

他只知道這個道法興盛的年代恐怕要走向末日了。

青帝大概也在思考對策吧,他是神道之主,依附於神道的無數道統都與他息息相關。既然站到了這個眾生所不及的高度,那麽就要對歸附於他的一切負起責任,從天道往下,無外乎此。青帝一直做得很好,掌四時變化,司萬物生息,一切都平穩運行。

文曲那時候還以為青帝會一直這樣下去,就像所有神靈一樣無心無情,精密運轉,毫無差漏。

——直到青帝在九霄之上興建了那座恢弘卻寂寥的離別宮。

青帝的行蹤變得越來越詭秘,別說文曲,就連赤帝他們都很少見著他了。

這讓文曲十分不安,在這種關頭,青帝理應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穩定修道界的秩序,平息巫道消亡帶來的暴亂與惶恐。這是他能做到的,就像無數年來所做的那樣,可唯獨這次他沒有。

他消失了。

文曲再次見到青帝時,已經是在神道滅亡的前夕,而那時候青帝身邊帶著的孩子就是一切災難的根源。

文曲是在離別宮見到青帝的,他受傳召而來,卻看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身著青色羽衣的神明將那個女孩兒抱在懷裏,神色是前所未見的溫柔慈和。而被他用羽衣牢牢裹住的孩子卻神情極冷,那雙眼睛裏是一片空凈,什麽都看不見,黑色已經占領了投映在她眼中的世界。

她赤著腳,穿了件寬大的白色單衣,青帝輕輕地從她身後將其抱起來。

鄭重地,虔誠地。

——“想看什麽?”文曲聽見青帝這麽問道。

那孩子擡起頭,望向褐色的桃枝,一言不發。

冬日裏耀眼到刺目的光都照不透她眼中的黑色,文曲莫名覺得心裏發寒。

青帝伸手擋住了她的眼睛,精巧而古拙的青色紋路覆蓋在他的手背,這只手可以瞬間讓天地傾覆,而現在它被用來為那個孩子遮擋一束微不足道的冬陽。

文曲覺得心裏越發寒冷了,但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去質問,可是沒有青帝的律令,他在離別宮中根本動彈不得。

那個孩子依舊不說話,她沈默著推開了青帝的手,然後指了指枯萎的桃枝。

——“桃花嗎?”

青帝隱約是笑了一下,這還是文曲第一次見他笑。說真的,這個笑容也許比巫道滅亡還可怕。

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

青帝握住那女孩兒的手,然後往桃枝上一點。

艷麗到頹靡的色彩蔓延開來,開始只是一點點,最後盛放成一小片天空。千萬朵桃花連成紅色的雲彩,光線裏都透著暧昧不清的粉色,整個離別宮裏開始蕩漾起春天般溫暖的氣息。

萬裏冰川融化了,第一滴雪水從高山流下,最後淌成長河,歸入大海。人世間的桃樹也開花了,群芳爭艷,百鳥齊鳴。暖風傳來了萬物覆蘇的氣息,大地開始變暖,青澀的草木嫩芽萌發出來,沈睡著的生靈們也醒了。

轉眼又是一次春回。

青帝違反了神明間的規則,他忤逆了天道,奪走了冬天,錯亂了時序。

他只想讓那個被他珍視著的孩子看見桃花。

文曲在這一刻開始相信,青帝失道了。

毫無疑問,神道將亡。

那個孩子依舊沒有一點表情,她漠然看著冬天變成了春天,看著桃花萬千,沈默如初。文曲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活著的,她根本不像是人,也沒有神的氣息。

她是什麽東西,從哪裏來的,與青帝之間是什麽關系,這些文曲統統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青帝的異常與她有關,甚至連這座離別宮都有可能是為她而建的。

文曲想要沖上去,用長篇大論勸服青帝,讓他回心轉意,心系蒼生。他甚至做好了一頭撞死在離別宮廊柱上的準備,如果青帝執迷不悟,他就以死相薦。

可是青帝根本沒有理會文曲。

他無時無刻不陪伴在那個女孩兒的身邊,寸步不離,目光裏滿滿都是溺愛。

文曲從焦慮到絕望,從絕望到冷靜,他看了很多年,依舊沒能明白青帝對那女孩兒是個什麽心思。說是男女之欲,其實更接近一個父親看向女兒的神情。說是父女之情,卻多少含了點取悅與傾慕的意味。

但有一點是不會被質疑的,只要她開心,那麽青帝就願意整個世界拱手獻上。

文曲到這個關頭才明白為何天下大神通者皆斷情絕欲。

天道多聰明啊,人間帝王尚可為博美人一笑而建酒池肉林,以烽火戲諸侯,這些高居雲端者若是有了私欲,那不得天地翻覆,蒼生動蕩?

他明白得晚了,而青帝就算是明白也不打算改了。

文曲沒有辦法,他只是一個執筆記下歷史的人而已,如果可以,他更願意當一個篡改歷史的人。只要青帝還是那個青帝,只要這個孩子從未出現過……

但是這不可能啊。

這個世界真的快要完了。

文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平靜地記載了這一切。

青帝給那個女孩兒起了個名字,他想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中,所以叫她雲青。他帶著這個女孩兒看道棋,握著她的手在天書上寫她的名字。那個女孩兒多看了什麽一眼,他就把離別宮改動得更合她心意一點兒。

那個女孩不曾長大過,不曾說過一句話,連表情也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文曲絲毫看不出青帝這麽做的樂趣在哪裏。

這座神宮裏終日如暖春,但依舊深藏著無人回應的寂寞。

神道滅亡的日子來得很快,也很荒誕無稽。

它與青帝的隕落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作為記載者的文曲有幸見證了這一切。

——“我不會回道棋之上。”

這是雲青說的第一句話,那時候青帝正抱著她,細致地給她講解道棋。

昏昏欲睡的文曲瞬間就清醒過來了,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女孩兒的身份,也開始明白青帝為何要對她百依百順。

青帝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他看著懷裏的孩子,愉快地笑起來:“阿青終於會說話了啊。”

“一直都會。”雲青神色平淡地看著棋盤,“萬物皆為我所化,有什麽是我不會的?”

從天道之中逃遁出來的,也就只有“一”了。天道五十,大衍四九,缺漏的“一”帶給萬物求道的機會,也留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禍患。由“一”生二,然後二生三,三生萬物。雲青說萬物皆為她所化,這話一點也不錯。

她從道棋中逃脫,天道就不全了,不完滿的天道無法支撐諸多道統帶來的漏洞,於是開始了自我平衡,於是巫道就滅亡了。這部分道統上還於天,可其餘道統仍然會對天道進行無休止的索取,於是天道開始了又一輪的平衡。

這次輪到了神道。

青帝知道了問題的關鍵,他設法找到了神智未開的“一”,然後試圖以其補全天道。

但是當他開始嘗試養育那孩子之後,一切都開始脫軌了。

“阿青不想回去麽?”青帝溫柔地笑了一下,有些不解的問她。

雲青沈默著搖頭,眉頭微皺。

“那就留在我身邊吧。”

青帝所說的話完全出乎文曲的意料。

他抱緊那個女孩兒,將臉埋入她的發間,不問理由,亦不作勸誘。

“到我隕落為止,阿青要一直一直留在我身邊,哪裏也不許去。”

青帝在她的耳邊低聲懇求,一遍又一遍,無數次地重覆著“留在我身邊”這樣的話。可是那個女孩兒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她皺著眉,多少有些茫然。她和之前的青帝是一模一樣的,沒有心,也沒有屬於人的情感。

青帝所眷戀的說不定只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而已,但是這種眷戀把他變得不像自己了。

“你現在可以隕落了嗎?”雲青很平靜地問道,也沒有試圖掙開他。

她的話對於青帝而言甚於厭棄,近乎詛咒。文曲根本看不清青帝的神色,他羽衣之上的青色愈發濃郁,和天邊積聚狂風驟雨的烏雲一般。

“可以,隨時都可以……”青帝修長白皙的手慢慢拂過那女孩兒的脖頸,一點點收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柔,耳語般迷離。

“只要阿青陪著我,一起。”

文曲敢肯定青帝心裏有什麽東西壞掉了。

……要麽就是這個世界壞掉了。

世界上沒有誰能殺死青帝,黃泉做不到,甚至連他自己都做不到。

——但是天道可以。

文曲看見他斷指成子,以自身血肉替換了道棋中僅含一絲因果的碧落之主一子,然後他把執子的權力交給了那個孩子。

“只要你想。”青帝這麽說道,溫柔得像一場噩夢,“我就把命交給你。”

“……”那女孩兒接過了他的命,重新將這個跳出棋局之外的不死不滅之神放入棋局之中。

天地為局,蒼生作子,文曲幾乎沒花多久就看完了一場廝殺。

碧落之主擊落了黃泉之主。

天道懲戒降臨。

隱天山坍塌了,離別宮墜落了,神道出局了。

那個災難之源,自由了。

文曲以為青帝會帶著那個女孩兒一起死去,可是他並沒有。

其實他把那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自己不知道,心裏卻本能地柔軟得不像話。

相比起生命的短暫,力量卻是永恒的。

在神明徹底消亡之前,青帝收攏了所有神力,聚集了所有神明的意志,建起了神道聖地。文曲是見證者,他沒有說話的權利,所以只能傾聽。

他聽見青帝的殘魂說,早應該以那孩子補全天道的,這樣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了,世間萬般道統都將興盛昌隆。

青帝說神道聖地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毀掉那個孩子,殺死她,讓這部分逃遁的道重新歸於上天。

神道聖地,葬雲宮建立起來了。

殘存的神明們遵從青帝的一直以最快速度建起了其餘六個聖地——只為有一天,在道統不斷消亡的過程中,這些聖地能以有限的力量一起對付那個災難之根,萬物之源。

文曲以為青帝幡然悔悟了,可他還是想得太簡單。

“舍不得”這三個字將多少雄心壯志都給絆住了,讓多少英雄豪傑都妥協了啊。

青帝消失在了修道者的視線裏,所有人都以為他隕落了。

而實際上,他擔葬雲宮會傷到她,於是自毀神智,將自己與雲青性命相系,藏身於萬妖古墓夭闕塔。

青帝想讓她活著,長久而永恒的,不受任何拘束的。

整整十萬年,在沒有光的夭闕塔內,失去了神智的青帝一直註視著陷入沈睡著的雲青。就像在離別宮時那樣,沒有任何回應,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在雲青醒來的那一刻,已經化身句芒的青帝將散發著微光的天書遞到她的面前。

……“雲青。”

這上面的,是你的名字。

可惜我已經再也叫不出這個名字了,如今我喉中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把寫著你名字的天書留給你,最好能讓你記起給你名字的我。

——把我愛的桃花留給你,最好在冬天也綻放著。

——把離別宮也留給你,裏面藏著我寫了很久的歡欣喜悅,藏著盛放十萬年無人可見的桃花。

——把文曲所寫的史冊留給你,請看啊,那些都是我為你犯下的罪。

——把道棋留給你,希望你自由,希望一切都如你所願。

——嗯……把我自己也留給你吧……神明的心,你會想要嗎?

陷入狂戀的神明是不可理喻的,這句話在青帝瀕死之時體現到了極致。

他一面清楚地意識到必須殺了雲青,於是設下種種殺局,環環相扣,步步緊逼。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那女孩兒能活著,並非作為天道的一部分,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以青帝在謀劃著殺死她的同時也在整個布局中留下了後路。

——即便這個後路會毀掉整個修道界。

文曲見證了這一切,他從十幾萬年前一直走到今天,終於在某一天遇見了那個女孩兒。

她和無數年前沒什麽變化,除了長大一點點之外,連眼裏的空凈與黑暗都是一模一樣的。

而青帝卻已經消失,僅餘下一點點想要守護她的意志,曾經高高在上的神明之主如今變為人形野獸,受她驅使,容她踐踏,甘為爪牙。

文曲知道發生過什麽,甚至猜得出會發生什麽,可是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還是害怕得落荒而逃。

最後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葬雲天宮,她吞噬了黃泉之主,然後吞噬了碧落之主。

她將所有道統投入道棋,將碧落黃泉也投入道棋,最後,她自己躍入局中。自有修道者以來最為強大的力量匯聚在了一起,正處於極端虛弱期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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